2025威双中国馆如何回应城市的未来？

以“智能 · 自然 · 人工 · 集体” (Intelligence. Nature. Artificial. Collective.)为主题，第 19 届威尼斯建筑双年展聚焦当代建筑如何回应多重智能之间的交织与挑战。在这样的大主题下，中国馆策展人、MAD 建筑事务所创始合伙人、建筑师马岩松提出了“容·智慧” （Co-exist）作为中国馆主题，以串联参展团队在创作过程中展现的对中国智慧的不同角度的思考。

第 19 届威尼斯国际建筑双年展中国馆展览在威尼斯军械库（Arsenale）展场现场。本届中国馆展览以“容·智慧”为主题，探索在当前工业文明转向智能时代的历史进程中，中国传统智慧中的“自然”与当代科技发展间的共存及发展关系。

从“我们的乡村”（2018）“院儿—从最大到最小”（2021）到“更新·共生”（2023），中国馆始终尝试以宏观主题串联地域差异、文化多样与尺度变换的建筑实践。而“容·智慧”的提出，既是一次对“共生”概念的延续，也试图赋予它更多关于智慧如何在自然、人工与集体之间协同生成的思考。

“我们的乡村”，2018 年威尼斯建筑双年展中国馆主题；“更新·共生”，2023 年威尼斯建筑双年展中国馆。

从威尼斯圣彼得城堡（S. Pietro di Castello）港口上岸，这是距离中国馆最近的一处水上交通节点。穿过与主岛之间仅隔一桥之遥的古堡，再沿处女花园（Giardino delle Vergini）小径缓行，绿意丛中，中国馆的室外展区便出现在眼前。尽管从这里无法直接望见海面，但周围绿荫环绕，空气中透着潮湿，时而有海鸥掠空而过，清啼划过天际。

MAD 建筑事务所创始合伙人马岩松以东方设计哲学呈现灯光艺术装置《一把油纸伞》。摄影：Saverio Lombardi Vallaurini

在这片绿意之中，一件名为《一把油纸伞》的户外装置高高伫立，其设计来自MAD建筑事务所。该装置作品承袭中国传统油纸伞制作技艺，以桐油浸染的古老伞纸为主要材质，对其遮阳形态进行当代转译，放大了油伞的尺度，整体结构以牵拉张力稳固地驻扎于草地之上，更似一顶临时安营的帐篷，既有漂泊感，也富有仪式性，同时加入动态响应的光效调节，在材料和技术上形成了传统与现代的对话。这一装置在露天环境中打造了以美学为主导的微气候设计，在功能性、物质性与精神性之间达成微妙平衡。

MAD 建筑事务所参展作品《一把油纸伞》将传统油纸伞工艺与现代建筑结合，采用欧普照明 SDL 智慧光谱技术，在户外创造了一个以美学为基础的、兼具功能性和精神性的微气候空间。摄影：Saverio Lombardi Vallaurini

中国馆有两个入口/出口，在开幕仪式结束之后，大部分人从临近的位于展馆中部的入口进入。从烈日炽照的户外步入其中，眼睛需要片刻去适应由明转暗的转换；身体则悄然感知到温度的差异—正午威尼斯的太阳让人微微发热，而厚墙之内却凉爽宜人。待视线逐渐适应这份幽暗，中央一件悬挂的大型装置映入眼帘 —— 由王子耕设计的《苍穹》。这件灰绿色的作品悬于空中，如一盏巨大的吊灯，也像一个从天空中脱落的浮岛，缓缓旋转，似乎将整个空间的气流都凝聚在它的下方。嘈杂的人声、展品运行的低频轰鸣在空旷的空间中交错回荡，如远洋港口的回声。

绿色施工网见证了中国的城市化，也成了现代化遗留的废弃物。来自中央美术学院建筑师王子耕的参展作品《苍穹》借鉴中国古代藻井“通天”的意向，将绿色施工网编织为层叠旋转的穹顶，支离破碎的城市记忆被编织成人与天神的对话。摄影：王子耕

后来我们才意识到，原本的主入口设于展馆短立面一侧，与作品的策展路径相呼应：由“旧”入“新”，从对传统的回望走向未来的想象。而从中部误入展厅的我们，恰好站在新旧交会的临界点：右手是对传统文化的拆解与重构，左手则是数字语言中的未来异托邦。而这件“吊灯”般的装置—由回收自建筑工地的绿色防护网编织而成的当代“藻井” —— 恰如一个象征性结点：它既悬在过去与未来之间，也像是一种搅动装置，把时间与叙事拧在一起。旋转圆盘配合镜面和灯光的设计，静态的纹样化成动态影像，传递出万物皆有灵和循环往复的哲学意向。斑斓的光影在地上跳动交错，引得人们驻足仰望。

《苍穹》的编织细节。摄影：王子耕

紧邻《苍穹》，一组由废弃钢筋混凝土制成的粗野主义雕塑静静伫立，与展馆原始的工业风貌融为一体。这组名为《废砼再生》的装置由香港中文大学结构平衡实验室与佩客公司合作设计，以回收自威尼斯本地的混凝土为材料，呈现他们对混凝土回收与结构再利用的长期研究。

香港中文大学结构平衡实验室参展作品《废砼再生》创新性地利用再生混凝土系统，在保留原始部件的结构完整性的前提下，利用成熟的工业技术最大限度地发挥其再利用潜力，将威尼斯地区的混凝土废料转化为艺术装置。摄影：Demone

继续向展馆右侧前行，《敦煌· 共熠》映入眼帘。这一装置由时境建筑创作，轻薄如纱熠熠生辉, 引来不少人拍照留念。时境建筑对敦煌历史和穹顶宇宙图有多年的研究，将几千年前丝绸之路上文明交流的遗产转译成了一座漂浮的城市，重新注解全球化语境下的文明互嵌。

时境建筑参展的《敦煌·共熠》将敦煌的拱顶重新诠释为一座漂浮的城市，每座建筑都呼应着某种文明的宇宙逻辑，拥抱差异，文化共生。摄影：Demone

中国美术学院视觉传播学院的《良渚十二律》同样是对传统良渚文化的当代表达，利用声音对古老文明的再创作。入口处的双联排屏幕上滚动播放由沙丘事务所创作的《北京中轴线的春天》，以2024年刚申遗成功的北京中轴线为主题，将历史古迹和日常生活拼贴于影像和声音之中，提示我们：在宏大的都城秩序下，仍然有自然和人文的悄然生长。

面对传统文化，中国美术学院视觉传播学院参展的 《良渚十二律》将中国史前文明的摇篮之一良渚城邦的祭祀礼乐解读为天、地、人之间的对话，从中汲取灵感，运用编钟、古琴、陶笛等传统乐器构建了一个天、地、人共鸣的仪式场域，以声波振动架起考古记忆和推测未来的桥梁。摄影：Demone

2024 年申遗成功的北京中轴线代表着古代中国象天法地的城市营造观念。沙丘研究所参展的《北京中轴线的春天》将中轴线上10个主要景点的时间片段转化为诗意的点云绘画视频，融合自然与人文音景。摄影：张子彦

展馆的另一端，则是参展人对未来可能性的描画。展厅中央6米x6米的桌子陈列着“插件城市”和“插件家”的建筑模型，同时也是观众交流与休憩的空间。不少孩子坐在小竹凳上，兴致勃勃地摆玩着如同乐高一样可拆解重组的模块建筑。这些模型来自众建筑往年的“插件家”系列项目，其中包括为北京四合院设计的卫生间插件，为景德镇老宅更新的可拆卸插件，以及为美国无家可归者建造的后院居所。

清华大学建筑学院龙瀛课题组的师生们与众建筑参展作品《更新城》重新构想了城市效率：课题组运用开源数据与AI大模型精准解析城市空间利用率，为建筑更新提供科学选址依据；众建筑以“插件系统”改造城市低效空间，实现功能升级与活力激活。摄影：Demone

桌子中央陈列着一个虚拟的城市模型由从高校回收的 146 个设计模型拼贴而成，用来展示中国城市的空置问题及其可能性应对。这是清华大学龙瀛团队长期研究的课题。 他们整合了“空天地社”四类数据维度—遥感（空）、无人机（天）、城市扫描（地）、行为感知（社），通过空间分析、统计建模、大语言模型与深度视觉算法，得出中国城市房屋平均空置率。龙瀛老师指出，这些严谨的数据，是与城市规划部门对话的基础，下一步将针对不同地域不同城市分类别推进差异化研究和政策建议。

清华大学建筑学院龙瀛课题组的师生们与众建筑参展作品《更新城》展览现场。摄影：Demone

与龙瀛老师交谈之后，我被展厅一角一丛绿意吸引。颇具未来感的一座座高层建筑被水草覆盖，烟雾缭绕， 投射出地上与地下、现实与虚拟的双重镜像。

《天空城》装置是未 | 建筑设计研究所与腾讯科技合作打造，探索智能交通与生物科技重塑的高密度城市的未来。未建筑负责人说：“我们并不打算去呈现一个明确的解决方案或者一个城市模型，而是通过装置去表达一种东方世界观。我们用植物来隐喻未来城市中信息的流动性，因为我们相信，在未来城市中，自然依然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面对当今高密度的特大城市，未 | 建筑设计研究所参展作品《天空城》以向上发展的交通系统重构摩天大楼间的立体连接网络，同时引入植物学与生物学技术，使钢筋混凝土森林焕发生机。摄影：Demone

除了以科技为媒介的未来展望，其他展品也将关注点放在了草根的视角，展现了自下而上的城市自发性。如中国社交媒体小红书的产品设计中心发起了《开源城市计划》，试图通过平台交互数据，让普通用户成为城市空间迭代的参与者。

社交媒体正在重塑人与城市、自然及空间的关系。小红书产品设计中心参展作品 《开源城市计划》通过将用户与平台交互的数据转化为城市要素，让普通用户成为城市空间迭代的参与者，以更开放、动态的方式重塑城市空间。摄影：Demone

而绘造社的《立交城》以反乌托邦视角重新审视城市基础设施的另类生命力。既是对这种过渡性城市现象的记录，也是对即将消逝的草根智慧的致敬，提醒我们真正的城市生命力往往诞生于规划之外的缝隙之中。

绘造社参展作品《立交城》以反乌托邦视角重新审视了城市基础设施的另类生命力。通过发掘象征现代性的立交桥下非正式空间的生命力，为城市边缘群体提供生存机会，也为冰冷的混凝土结构注入人文温度。摄影：Demone

中国馆呈现的是一场视觉的盛宴和高密度的信息轰炸，是想要浓缩五千年历史和快速现代化的说故事的壮志雄心。但我也似乎看到了陷入两难的中国叙事：如何在宏大的文化叙事与具体的展陈手法之间找到恰当的平衡？在古老的文明和超快速的现代化之间，我们是否能用更多具体的叙事去填埋这一鸿沟，而避免塑造出扁平的中国形象？我不禁想起 2008 年 MAD 建筑事务所的“超级明星 —— 移动的中国城”：那颗漂浮在世界之上的爆炸新星，以极富挑衅意味的姿态击碎了对中国城形象的陈旧想象， 展现了“不被理解也要被听见”的锐气。

2008年，MAD 建筑事务所的设计：“超级明星—移动的中国城”。

在全球化持续推进的当下，威尼斯双年展也在不断松动和重构“国家馆”这一传统制度单元。国家馆不再只是象征性的民族展陈场所，而正逐步演化为回应全球性挑战的思想实验平台。今年的丹麦馆因维修需要，直接将施工中的空间作为展览现场，以“工地”形式开放，几乎以考古般的细致记录每块砖石与木材，探讨既有建筑材料的回收与再利用；德国馆与比利时馆则从不同尺度介入全球变暖议题，前者聚焦气候系统的宏观调控，后者则回到建筑内部，关注体感与温度如何构筑环境经验；英国馆则回望殖民历史，与其前殖民地肯尼亚展开合作，重新书写被压制的空间记忆。

2025年威尼斯建筑双年展丹麦馆；2025年威尼斯建筑双年展英国馆。

这些策展实践为我们展示了另一种可能:：国家馆可以突破民族身份的狭隘边界，转向一种更具伦理责任与生态意识的展陈模式。在这个我们无法再轻易回避“人类与其他物种构成命运共同体”的时代，建筑与艺术更应成为思考共生的媒介。如今年终身成就金狮奖的获得者唐娜·哈拉维所言：“我们必须学习如何成为‘亲属’（kin）—不仅是与我们的家人，也与微生物、真菌、狗、机器人和幽灵。”在她看来，未来并非关乎逃离人类的局限，而是与非人生命缔结深层的、感知性的共存关系。

在一个全球化持续压平差异、不断生成边缘性的时代，也许艺术、建筑与展览空间可以成为编织“别样亲属关系”的所在 —— 讲述一场由人类与非人类共同书写的、慢速而深刻的生态叙事。

方頔（Fang Di）

旅居荷兰的艺术家与研究者，拥有建筑与城市设计背景。她的实践聚焦于艺术、科学与生态的交汇地带，探索设计如何作为知识与感知的媒介，揭示潜藏问题，并为既有系统带来全新视角与批判性思考。她当前的研究以人类与水体之间的关系为核心，聚焦多元社会与后殖民语境中的互动与张力，特别关注权力结构如何在地理与叙事层面被建构与重塑。她常运用跨学科方法，如反制图、反档案建构与多物种叙事，连接空间经验、文化身份与生态伦理，致力于推动设计思维走向更开放、多元与具社会回应力的方向。工作室 In-Depth-Space（www.indepthspace.com）从事研究、写作与艺术实践。